馮小明院士幾乎從不接受采訪。
近日,馮小明走出實驗室,借了間隔壁的辦公室,跟記者聊了聊。讓他愿意打開話匣子的,是四個字的主題:“科研精神”。
【這篇報道稍長,但絕對值得好好一讀】
去年9月的一天,正在四川大學第一理科樓開課題組會的馮小明接到一個北京號碼的來電。
看了看,他沒有接。號碼接連響起,他終于按下了接聽鍵。對面?zhèn)鱽硪粋€聲音:您好,我是未來科學大獎評審委員會,您已被評審通過,成為獲獎者……
對面的聲音接著響起,問,高興嗎?馮小明回了兩個字:“高興”。
后來他才知道,聽筒對面,上百名專家、媒體坐在臺下聽著這場連線,等著他的反應。兩個字一出,臺下人已經(jīng)充滿笑意。
沒有預兆,沒有風聲,被稱作中國“諾貝爾獎”的大獎,就這樣落在了馮小明頭上。這也意味著,他已是公認的、能夠影響未來人類社會發(fā)展至少20年的人物。
中科院院士馮小明在未來科學大獎頒獎會上
他自然是高興的,但沒有外界想象中的激動與亢奮。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位異常冷靜的院士,不以物喜,不多言,不常笑。
四川大學化學學院教授馮小明,49歲那年,就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他的履歷很長,比如26歲就成為全國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比如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化學反應“Roskamp–Feng反應”,這也是首個中國科學家在中國本土所做的工作被國際人名反應專著冠以中國人名的有機化學反應,該研究工作也糾正了國際上通用有機化學教材對該反應獲得光學純產(chǎn)物的片面描述;再比如國家自然科學獎乃至去年未來科學大獎的榮獲……
只是,搜索馮小明的名字,榮譽多,報道少。他幾乎從不接受采訪。
川大的綠色化學與技術(shù)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擺滿了化學實驗用的各式儀器。3月28日,馮小明走出實驗室,借了間隔壁的辦公室,跟記者聊了聊。讓他愿意打開話匣子的,是四個字的主題:“科研精神”。
“現(xiàn)在愿意做科研尤其是潛心基礎(chǔ)研究的人,越來越少了”,脫掉實驗里的白大褂,他穿著樸素的黑毛衣??赡墁F(xiàn)在的快節(jié)奏讓人坐不下“冷板凳”,他說,“但是科研,得有家國情懷,得有責任心,不是嗎?”
如果時間再倒退個半世紀,馮小明或許只想當個工人,有份工作,也就是“能領(lǐng)工資的人”,像父輩一樣,就很幸福了。“你想想,那時候多少人沒工作啊。”
但讀到中學,這不再是他的理想了。因為,“科學的春天來了”。
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全國科學大會拉開了科技體制改革的序幕,那篇徐遲發(fā)表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在全民范圍內(nèi)掀起一股熱愛科學、投身科學的熱潮。那時間誕生了陳景潤、張廣厚、楊樂等等名家,他們也成為了馮小明想要成為的人。
“那時候,也不是明確將來就一定要做科研,但就是想讀書。”
1981年的高考,只有大約2%的錄取率,但還是會讓大批想讀書的人為之去拼。“這就是我們那代人的時代烙印吧。”彼時,他走入的是蘭州大學的校園。為啥要選化學?也沒啥特別的,他說,因為中學時候化學考的最好。
時代影響的是一代人,他并未覺得自己的大學生涯有什么特殊的。三點一線,起早去圖書館占座,下課去圖書館占座,沒太多其他的娛樂,“因為大家都要刻苦讀書,讀更多書,恨不得一周七天都在書海里面。”
為了讀更多書,他考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還在西南師范大學做了5年的大學教師。那時,26歲的馮小明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成為了國內(nèi)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
“我們是從對科學的狂熱之中走過來的一批人”,他說,這是時代烙印,迎來科學的春天后,“我們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我們的科研能跟海內(nèi)外的科學家有一個平等對話的機會。”
馮小明所從事的是不對稱合成方法學及手性醫(yī)藥、農(nóng)藥和具有生理活性化合物的合成研究。這對多數(shù)非專業(yè)人士而言不太通俗,但其涉獵面甚廣。
簡單而言,他研究的是催化劑,新型手性催化劑。不論醫(yī)藥、農(nóng)藥,還是化妝品、食品添加劑等等,其合成過程中,都少不了催化劑。而馮小明團隊的催化劑成果,則是當前業(yè)內(nèi)不對稱手性催化劑中“手性適用范圍最廣,反應條件最溫和,得來最容易的”。換句話說,最經(jīng)濟、最環(huán)保、應用范圍最廣。
他舉了個例子,好比紫杉醇——當前治療乳腺癌、子宮癌等最具療效的藥,其每年有超過40億美元的銷售額,但是它的合成卻非常困難,并且成本昂貴,一個療程下來患者要花費上萬元。
“如果將來能夠通過我們的催化劑,減少反應步驟,降低合成成本的話,價格降低了,那不就大量人都用得起了?”
新型催化劑,這完全是對自然科學全新事物的探索。馮小明在這個課題中扎根了20年,泡在實驗室中20年。
馮小明與學生在實驗室
“每天就是實驗,大量的實驗”,他說,他們合成了成百上千的化合物,若干年下來,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這個是“最好的”。
實驗室里,日復一日,其實旁人看不出什么趣味。
而且他的課題組真正誕生突破性的成果,其實是在2007年。而從課題組開始的1999年起,有七八年的時間里,或許就是所謂的“冷板凳”。
他說,做基礎(chǔ)研究,其實起初就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這是個全新的領(lǐng)域,不知道結(jié)果,不知道過程,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著手。但“一旦成功了,這就是全新的成果,總比跟蹤和重復別人的研究要好”。
會枯燥嗎?他說當然不?;A(chǔ)研究,是在已知的自然界旁邊,去建立一個新的自然界,“那種探索人類未知的欲望,會讓你心甘情愿靜下來挖掘,并且甘之如飴”。成功了固然有成功的喜悅,失敗了也無妨,“那種探索的欲望始終會把你推著往前走”。
從2007年有突破性成果誕生起,此后,馮小明課題組的成果就一發(fā)不可收。直至如今,成果被國際公認,已是不對稱手性催化劑中最為經(jīng)濟、綠色、適用范圍廣的一種。
馮小明院士也因此收獲了不少榮譽。但最意料之外的,還是去年的未來科學大獎。因為,“沒有絲毫的預兆”。
被稱為“中國諾貝爾獎”的未來科學大獎,其評審規(guī)則也同諾貝爾獎如出一轍。沒有自薦、不用申報、沒有接洽、不交材料……未來科學大獎的提名委員會會自行提名,范圍包含了整個大中華地區(qū),并由評審委員會根據(jù)候選人的公開成果進行反復多輪評審和淘汰。不過,成果一定是要誕生在國內(nèi),不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
評審委員會由國內(nèi)外著名科學家組成,其候選結(jié)果還會遞交給全球范圍內(nèi)的院士專家,包括諾獎得主等評審反饋意見。多輪篩選之后,去年9月8日的上午,第三屆未來科學大獎現(xiàn)場揭曉,馮小明同李家洋、袁隆平、張啟發(fā)、馬大為、周其林、林本堅7位科學家獲獎。
馮小明(中)在未來科學大獎頒獎會上
而在去年9月8日那一通電話連線之前,馮小明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提名。
“謝謝你們認可我的研究成果”,他在電話中對組委會表達感激。他知道這個獎的分量,之所以叫“未來科學大獎”,其認可的,是其成果能夠在未來至少20年甚至更多年中,對人類社會進步產(chǎn)生影響的科學家。
馮小明后來出席頒獎會時,曾看過連線時的回放,這番“突然襲擊”,有的獲獎者真就沒接電話,而自己在電話那頭的茫然,還逗樂了不少現(xiàn)場的記者和專家。
事實上,這份認可之所以可貴,就在于承認了“過去”,認可了“未來”。
馮小明做的是基礎(chǔ)科研,而科學家們很清楚,基礎(chǔ)科研之所以曾被稱是“坐冷板凳”,一來研究能否出成果并不可知,二來,一旦出了成果,其真正走向社會,應用于社會進步和人類生活,那也可能是個格外漫長的過程。
“所以很多人不愛做基礎(chǔ)研究”,他說,現(xiàn)在社會更格外需要“科研精神”。
55歲的馮小明,仍在日復一日做實驗。
他說,他現(xiàn)在只是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好的催化劑”,但是他還需要知道它為什么好,最終建立和完善理論體系。以及,他還需要知道“它的極限在哪,有沒有邊界,是不是能夠源源不斷地實現(xiàn)更多種反應”。
事實上,他的課題組所發(fā)展的手性雙氮氧化合物,既可做手性有機催化劑,又可做手性配體與金屬生成配合物催化劑,已能高效高選擇性地催化近50類反應。50類反應意味著,已能夠產(chǎn)生數(shù)萬個分子,有可能廣泛用于包括抗癌等一系列藥品及其他行業(yè)領(lǐng)域。
現(xiàn)在,馮小明課題組的催化劑已經(jīng)作為產(chǎn)品被試劑公司銷售和一些企業(yè)、藥物研究機構(gòu)合作應用。這些企業(yè)、研究機構(gòu)將用其進一步研發(fā),以應用到抗癌藥、抗憂郁藥物等生產(chǎn)。而未來,包括農(nóng)藥、化妝品、食品等等大量領(lǐng)域,都可能將其廣泛應用。但是,這是個過程。
基礎(chǔ)研究,只是發(fā)現(xiàn)了自然界的新規(guī)律。就像愛因斯坦發(fā)現(xiàn)相對論,后來上天入地的應用對人類影響如此深遠,但也只能是它的“未來”。
許多人可能更容易理解袁隆平的雜交水稻成果,那是實打?qū)嵉募Z食增產(chǎn)增收。事實上,馮小明的催化劑成果道理也是一樣,經(jīng)濟、環(huán)保、反應條件溫和的催化劑,當廣泛應用于生產(chǎn)藥物、食品、農(nóng)藥、化妝品等行業(yè),不僅產(chǎn)品成本會降低,排放自然也會降低。
只是,那一天還要等待。“這沒什么”,他說,基礎(chǔ)研究就是這樣的。
“那個能夠真正影響人類、影響社會的結(jié)果,也有可能我是看不到的”,他語氣中毫無波瀾,“這個急不來,可能若干年后,別人想起,會說起這個研究最早來自哪個實驗室。”而他更希望做好當下,去挖掘催化劑中更大的可能性。
如今,馮小明一大半的時間,仍是泡在實驗室里。當然,他還要上課、以及去一些科普講座。3月29日,他就前往南開大學參加了一場講座,不過次日就踏上了歸程。
每個月,他至少出差兩次,但基本都是機場、會場、再返回,幾乎不逗留。他說,沒有時間。其實,更多的時間,他要爭分奪秒地花在實驗室里。
在川大第一理科樓南三樓辦公室走廊的墻上,張貼著馮小明教授對課題組的要求:智慧,勤奮,誠信,自信,抓住機遇,走向成功;堅定信念,敢于創(chuàng)新,實事求是,強化責任。他說,這是課題組文化和要求。
幾乎每個到過他課題組的學生,后來都被打上了這樣的課題組烙印。而這也正是他所理解的科研精神。
馮小明與學生在實驗室里
上世紀60年代出生,馮小明恰好經(jīng)歷了那個“大江大河奔涌的年代”,他的科研精神是創(chuàng)新,是責任,是家國情懷,同時也是實事求是。
“化學學科是實驗科學,研究成果就是要拿來做產(chǎn)品的,來不得半點虛假,一個數(shù)據(jù)不實,結(jié)果就可能失之千里,所有數(shù)據(jù)都必須經(jīng)得起檢驗。”
曾有馮小明的學生說,馮院士要求不論誰的成果,一定要其他老師同學重復驗證,驗證無誤,才能作數(shù)。
他最近看了一篇文章,是對王貽芳院士的專訪,《中國基礎(chǔ)研究在世界上處于什么水平》。實際上,這也是他常在思考的。
對他而言,他這一代從事科研的人,當年就希望通過自主創(chuàng)新能夠與海外的科學家有平等的對話。如今,國內(nèi)許多科研領(lǐng)域突飛猛進,但終究要更多人,尢其是年輕的一代,熱愛科學,有純粹的科研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