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廣東科學家開發(fā)的“離子吸附型稀土礦電驅開采技術”進一步成形,引發(fā)科研和產(chǎn)業(yè)兩個領域的共同關注。新技術能把稀土采收率提高約30%、雜質含量降低約70%,而且開采時間只要以往的1/5。
國際同業(yè)專家將其高度評價為“改變游戲規(guī)則”。這背后,是中國科學院廣州地球化學研究所(下稱“廣州地化所”)研究員、廣東省礦物物理與材料研究開發(fā)重點實驗室主任朱建喜帶領團隊十余年如一日踏實奮斗,勇攀關鍵技術高峰的征程。
●南方日報記者鐘哲
現(xiàn)場觀摩時冒出“金點子”
離子吸附型稀土礦中的稀土,以離子形式吸附在平平無奇的土壤、山頭里,價值連城,但其目前的開采對環(huán)境影響巨大。
我國從20世紀60年代起開采離子吸附型稀土礦。業(yè)界主要采用硫酸銨原地浸出方法——工人在礦山上打成百上千個豎洞,圍著山腳挖一圈平洞和圍堰,往豎洞中不停灌入硫酸銨溶液,溶液就會從山腳流出來,銨根離子通過離子置換的反應交換土壤中吸附的稀土離子,最后由人工提取所收集的浸出液中的稀土,整個連續(xù)灌注過程差不多持續(xù)一年甚至以上。
這種方式耗時很長,而且需要使用大量硫酸銨,往往導致土壤、水體的氨氮超標,已被國家明令禁止。業(yè)界亟須一種更綠色、高效的開采方法。
在一次現(xiàn)場觀摩中,朱建喜腦子里冒出了一個“金點子”。
這源自他十多年前在英國當訪問學者時的經(jīng)歷。當時,朱建喜接觸到用插入電極的方法給土壤排水的技術。原本要花上幾年才能晾干的泥土,通電后幾個月就會干透。其中的原理并不復雜:土壤溶液中的離子團帶著水分子往電極移動,實現(xiàn)加速定向排水。
“在稀土開采中,把污染環(huán)境的硫酸銨換成其他離子,再通電加速排水,是否可行?”朱建喜和礦山開采人員討論起這個思路。
對方問:“能提升多少速度?”朱建喜知道,土體排水干燥的速度提升超過80%,但他保持著科學家的謹慎:“估計能有5%至10%。”
對方大受震撼:“哪怕能加快3%至5%,都是非常厲害的突破了。”朱建喜由此堅定了信心:“要把這個技術研發(fā)出來,通過科技創(chuàng)新,實實在在提升新質生產(chǎn)力,為產(chǎn)業(yè)解決困難。”中國科學院院士、廣州地化所所長何宏平是朱建喜的博士導師、課題組長,在何宏平的帶領和參與下,學科組內組建了離子型稀土的電驅開采團隊,開始集中力量進行技術攻關。
為電驅開采技術申請專利時,有人提出質疑:“用電流驅動離子,懂點物理的人都知道這個原理,你的獨創(chuàng)性在哪里?這不構成專利。”朱建喜大膽反駁:“稀土開采的歷史快有五十年,想到這個、做成這件事的只有我們團隊,怎么不算專利?”
金點子誕生后,離不開團隊成員們群策群力、十年如一日的奮斗。他們從實驗室的模擬實驗做起,慢慢從小型做到中型,在一個2米高的土方中完成放大試驗,去年又在廣東梅州平遠的5000噸土體場地示范中進一步驗證了可行性,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就從小半畝場地中試采出近2噸稀土礦。
從“漂亮論文”到“實用技術”
與現(xiàn)有開采工藝相比,電驅開采技術在稀土回收率、浸取劑用量、開采周期以及雜質去除等方面均有顯著優(yōu)化。相關成果發(fā)表在《自然-可持續(xù)性》《創(chuàng)新》等一系列高水平期刊,獲授權發(fā)明和實用新型專利十余件。
更重要的是,該技術只要在原有技術的基礎上增加電極,產(chǎn)業(yè)上沿用幾十年的開采流程無需大改,就能達到綠色、增效的目的。
“新技術不能只是在實驗室里‘好看’,還得在實際生產(chǎn)中好用。”這是朱建喜從事礦物研究20余年的深刻感受。
1973年出生的朱建喜,2003年博士畢業(yè)于廣州地化所,2005年在浙江大學博士后流動站出站后又回到廣州地化所。從住所到實驗室只需步行不到300米,他每天早上8點半開始工作,可以干到第二天凌晨1點。外人看來枯燥且勞累的“兩點一線”的科研生活,卻讓朱建喜怡然自得。
最開始,他更偏向基礎研究,關注合成新型黏土礦物,這些黏土常用作污水治理中的吸附物。朱建喜想方設法把礦物結構和表面性質等內容做得更清晰、漂亮。“做得好,就能發(fā)好的論文,一開始我就是單純這么想。”他說。
十多年前一次到企業(yè)調研,朱建喜才開始試著從產(chǎn)業(yè)應用的角度想問題,有了一種基礎研究和產(chǎn)業(yè)應用融會貫通的感覺。“揭示礦物和材料的結構是要為效果服務,科技要面向經(jīng)濟主戰(zhàn)場。基礎研究做得好,更要考慮讓其發(fā)揮經(jīng)濟價值,把科研成果寫在祖國大地上。”
我國的稀土產(chǎn)量占全球70%以上,是極為重要的戰(zhàn)略資源;南方的離子吸附型稀土資源,更是重稀土的主要來源,具有極高的經(jīng)濟和戰(zhàn)略價值。與傳統(tǒng)技術相比,電驅開采不僅更快、更綠色,而且還能開采出更多的稀土離子。
朱建喜認為,這就是他用實干奮斗出的成果,也證明了他的思路正確。“從最初開始學習黏土礦物表界面的性質,到了解和認識土體的電動化學行為,再將二者結合提出電驅開礦這一科學方法,到目前可實現(xiàn)的成果落地,前后經(jīng)歷了大約20年時間。這無疑是我最自豪的科研成果,也將是對產(chǎn)業(yè)非常有用的一次推進。”
既研究月壤也愛做科普
4年前,在國家航天局舉行嫦娥五號任務第一批月球科研樣品發(fā)放儀式上,朱建喜作為代表之一,接收了廣州地化所獲批的3件月球科研樣品,其中一件月塵粉末100毫克,兩件巖屑分別是60.5毫克和137.3毫克。
“經(jīng)過充分研究,我們在月壤上發(fā)現(xiàn)了三價鐵,這改變了大家‘月球上不可能存在氧化反應產(chǎn)生三價鐵’的固有認知。經(jīng)過科學推理,我們認為太陽風和隕石撞擊是月球產(chǎn)生三價鐵的原因。”4年后,朱建喜分享著從月壤中得出的新認知。
地質學家對萬物起源都有好奇。月球、火星、早期地球,都是他們窺探星球奧秘的研究對象。
何宏平與朱建喜等科學家深入剖析了礦物—水界面反應產(chǎn)生活性氧的物理化學機制,揭示了早期地球氧氣產(chǎn)生的礦物成因,破解了生命起源與地球宜居性演變的關鍵難題。“礦物也會呼吸”成為人類對地球最初氧氣起源的新認知。
朱建喜介紹,他所在的團隊主要聚焦四大研究方向,既包括行星科學領域,也涵蓋關鍵礦產(chǎn)資源的成礦機制、綠色高效開采和開發(fā)利用等。“從藥物、食物,到電池、化妝品,再到火箭噴口的高溫密封膩子,礦物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的辦公室內擺滿了礦物和巖石標本——沙漠玫瑰、黃鐵礦、花崗巖、玄武巖、青田石……朱建喜興致勃勃地向記者講述每塊石頭的來歷和它對人類的作用。
帶著前沿知識和礦物科普,朱建喜近年來還走進大中小學作報告,把課程上傳到視頻網(wǎng)站,希望激發(fā)更多人對礦物、地球科學的興趣。
對話
“無論多少歲都是奮斗的年紀”
南方日報:中國式現(xiàn)代化是干出來的,偉大事業(yè)都成于實干。您如何理解這句話?
朱建喜:在強國建設、民族復興的新征程上,在科研領域,唯有實干奮斗,才能贏得未來。無論多少歲,都是奮斗的年紀。
我很有體會,在40歲以前,我跟著何宏平老師做研究。何老師比團隊中的任何人都更忙碌,有他的表率作用,我們都愿意奮斗爭先。好的集體非常重要,個人的意志力有時會不足,會想偷懶,但好的集體能讓人保持奮進。
40歲后,我慢慢走上實驗室管理者的崗位,從“打工者”心態(tài)轉化為“老板”心態(tài),操心的事情更多了,也就愈發(fā)明白奮斗的重要性,明白為年輕人營造良好奮斗氛圍的重要性。在學術領域也是一樣,國家給了我們很多資源,開采稀土礦既是科學前沿,更是國家需要,沒有理由干不好。隨著研究不斷深入,我們越來越有信心,越做越有干勁。
南方日報:一直在單位做科研“兩點一線”,不覺得苦嗎?
朱建喜:對我而言科研是很有樂趣的事。我算是個“夜貓子”,科研之余我還喜歡運動,10點會跑跑步,以前還會打打籃球,運動完思維更活躍,洗完澡就又回到實驗室開展科研,或者和學生交流學問。學生們讀一段時間書,攢起來一些問題,通常我們聊一晚上就能豁然開朗了。讀書固然重要,會問問題同樣是科研的關鍵,科研工作更需要思想的交流碰撞。
南方日報:如何鼓舞和引導學生像您一樣奮斗?
朱建喜:我選學生,最看重的品質是“靜”,學生能不能出成績,關鍵看他能不能靜下心來做科研。
靜下來就要專注,不能當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常跟學生說,不要剛進學校就琢磨出路,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學習和研究中。只想自己的話永遠不滿足,想到科學研究和國家需要,心里就會輕松很多,肯定能出成果。
離子吸附型稀土礦電驅開采技術的研發(fā)過程也是一樣的,很多青年科技工作者和學生參與到其中,似乎每一步都挺不容易,但是磨著磨著,磨個兩三年就磨出了成果。少想一點自己,多想集體和國家,把個人奮斗放到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大潮中,發(fā)展肯定不會差。